李智远(左三)调研芝阳现代农业发展和新型农村社区建设。(韩城市政府网站截图/图)
原标题:每到一处,天翻地覆
——“非典型”书记李智远的施政路
“不要说做80米,做100米也不行,要做就做成中国第一或亚洲第一”,“只有用喷泉的高度才能弥补凤县交通区位、人才支撑、工作基础等方面的不足。”
走进会场,党小利见识到了“国际标准”——过去只有主席台上才放茶杯和座签,今天台上台下都放置了矿泉水和台签,甚至还有餐巾纸。
“大干没风险,小干风险大;早干没风险,晚干风险大;快干没风险,慢干风险大。”
在外界眼中“循规蹈矩”的陕西政坛,韩城市委书记李智远是个例外。
8年来,他从凤县县长、眉县县委书记升任隶属于渭南市的县级市韩城市市长、市委书记,一路走来,争议伴随了他施政的全过程。
在凤县,有人叫他“李疯子”。在他治理下,凤县在周围的山上“栽星种月”,在县城里面建造“亚洲第一高”的音乐喷泉。在眉县,他被叫做“李阎王”。他要求公务员“5+2,白加黑”——工作场合必须西装革履;工作日加周末坚持工作,只能在晚上或周末开会,手机24小时随时待命;周五无论职务大小,全员上街搞卫生。此外,他动员全民招商,给所有机关单位都分配了任务指标。
在韩城,有人说他“像一个菩萨”,韩城面临转型危机时,他的一些做法给了韩城人希望;也有人批评他“是一个皇帝”,剥夺了下属的“基本人权”。
在陕西的地方官场,李智远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无论投入哪个湖面,都会掀起大浪。
“黄土锻成砖”
李智远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就颇具争议。
2007年,地处南秦岭的贫困县凤县因花费两百万“栽星种月”而被质疑搞“形象工程”。争议指向时任凤县县长李智远,正是他一手主导了上述项目。
所谓“栽星种月”,就是在县城边的五座山上“栽”满4000多盏太阳能星星灯,并在山顶悬挂一个5平方米的大屏幕冒充“月亮”。
另一个“形象工程”,是县里新建的音乐喷泉,水柱高达180米,号称“亚洲第一高”。
质疑声在2008年达到顶峰。当时凤县发布了一份《关于恢复和变更凤县部分羌族群众民族成分的相关通知》,原来是羌族后来改为汉族的居民可以恢复羌族身份,而具有凤县户籍、居住三代以上的汉族人,也可以更改为羌族。
2006年秋,37岁的李智远由宝鸡市民宗局副局长调任为凤县副县长,半年后升任为凤县县长。
当时,拥有11万人口的凤县,产业结构极其单一,以铅锌矿为主的矿业支撑了凤县GDP的80%。2007年,铅锌矿出口的退税优惠被取消,凤县经济处在崩溃边缘,“凤县80%的采矿企业和90%的选矿企业处于停产状态”。
以前凤县以花椒、苹果出名,但山多地少,靠农业、养殖业难具规模。交通不便,企业难进来,“建商贸中心,地域不允许;发展科技,连大学生都招不进来。”
李智远曾对媒体表示,只有发展旅游业,才可以与迟暮的矿业抗衡。他提出“旅游兴县”的口号,2007年凤县旅游局挂牌成立。
但在宝鸡人的印象中,凤县就是青山绿水大红袍再加铅锌矿,既没有人文景观,也缺乏名山大川,即使在宝鸡,凤县旅游资源也名不见经传。
“做旅游,凤县凭什么?”面对质疑,李智远当时举了张贤亮的例子,“繁华和发达是优势,寂寞和荒凉是不是优势?作家张贤亮在宁夏镇北堡用沙漠打造了一个影视基地,成为著名的旅游区,张贤亮卖什么呢?他说’‘我在出卖苍凉!’苍凉可以出卖,绿色能不能出卖?新鲜的空气能不能出卖?”
在他看来,政府就是要“黄土锻成砖”,把贫瘠的山和水打造成旅游产品,而造星星、搞喷泉,甚至“汉改羌”都是在为先天不足的凤县制造旅游资源。
这种思想并不被接受,建音乐喷泉的时候,有人反对,说“西安大雁塔北广场喷泉最高才60米,宝鸡市的也才40多米,咱们建个80米的就行了”。
李智远认为,凤县是山区小县城,“不要说做80米,做100米也不行,要做就做成中国第一或亚洲第一”,“只有用喷泉的高度才能弥补凤县交通区位、人才支撑、工作基础等方面的不足。”
当时广东河源市的喷泉是165米,是有证书的亚洲第一,李智远把喷泉的高度定在180米,“不需要任何人发证书就成了新的亚洲第一”。花几百万做成80米、100米,光凤县人自己看,投资是收不回来的;做成180米,花1000万都是值得的,“做成大景观,人为地创造旅游资源,才能把人的眼球吸引到凤县,才能产生效益”。
除了人造景观,李智远认为凤县还需要别人无法复制的核心竞争力。几番对比之后,羌族文化被确定为凤县的核心文化因素。
当时就连很多凤县人都不清楚,自己能和羌族扯上什么关系。2007年3月,县财政局公务员袁永冰在县志中偶然发现,三国时代凤县曾是羌族的聚集地。这一发现马上引起了县政府的高度重视。
2008年汶川地震后,国家提出要抢救羌族文化。在这种背景下,凤县鼓励人们“汉改羌”,发布了《关于恢复和变更凤县部分羌族群众民族成分的相关通知》。据《华商报》报道,当时凤县12万人口中,登记在册的羌族人总共80多户,仅300多人。
2009年1月,这一政策被陕西民宗委宣布违规。值得玩味的是,李智远履新凤县之前,就是宝鸡市民宗局的副局长。
但是伴随着争议,过去默默无闻的凤县成长为陕西“旅游新贵”,游客接待人数和旅游综合收入连年增长。2010年达到209万人次和20.6亿元,分别是2006年的14.9倍和35倍。县域经济综合实力也由全省31位跃居第8位。
李智远在凤县的思路得到了时任陕西省领导的肯定,2009年在给凤县工作汇报的批示上,有领导批示,进步大,令人鼓舞。2010年再度批示,由衷地感到高兴和鼓舞。
“穿西装是为了锻炼队伍”
在对李智远的看法中,意见最大的是他对公务员近乎苛刻的要求,“5+2,白+黑,不但违背劳动法,而且违背人的基本需求”。
这一颇具李氏风格的改革,发端于李智远2011年8月调任眉县县委书记后,与全县领导干部的见面会,会议通知和过去比,多了三个字“穿正装”。
到底什么是正装?一时众说纷纭,有人理解成“西装”,有的以为是“衬衣”,副科级干部党小利在网上搜索了半天,才确定正装是“秋冬深色西服,春夏浅色衬衣,脚上要穿黑皮鞋”。
同样被新名词困扰的还有眉县县委办主任钟双勤。据知情人士透露,当时李智远给钟双勤提出的会议布置要求是“按照国际标准办”。到底什么是国际标准?谁的心里都没答案。最后他借助互联网,才勉强找到了一份“标准”。
临开会前会场通知,会议推迟15分钟。大家都不知道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一位坐在主席台的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没穿西装,被李智远勒令回家换衣服了。
走进会场,党小利见识到了“国际标准”——过去只有主席台上才放茶杯和座签,今天台上台下都放置了矿泉水和台签,甚至还有餐巾纸。
伴随李的上任,新规矩接踵而至。“所有机关单位会议,原则上不许安排在白天,只能在晚上或者周末进行”;实行“5+2”,“白+黑”;严格考察考勤,不允许迟到早退;工作场合穿正装;开会期间不许接电话,等等。
党小利曾亲眼目睹一位副县长在某次会议期间接了电话,李智远当场训斥,“电话多,就不要来开会了嘛”。
会风变了。一位政协副主席在汇报工作时,说“个别单位表现不够积极”。李智远当场打断,“不要用个别单位,哪些单位?把名字点出来”。政协副主席一脸尴尬,因为“稿子可能是秘书代写的,他并没有掌握实际情况”。
此后,“个别”的说法从眉县会议中消失了,所有批评都成了点名批评。渐渐地大家也了解了新县委书记的开会风格,“从头批评到尾,几乎很少表扬人,以至于大家认为李书记不批评人就是夸人”。
每次下属表现不佳,李智远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不上常委会,就免你的职”,或是“你弄不了就打个辞职报告”。
不过直到他离开眉县,也没人被免职处分。反而那些被李智远批评得最多最狠的人,被提拔最快。大家又总结出规律,“李智远骂的人都是他眼里的红人”。
对于穿正装,有干部到了冬天抱怨,穿西服容易被冻感冒,但这条规定并没有丝毫松弛。党小利听到的解释是:“穿西装就是为了锻炼整个队伍听指挥的意志力,如果连服装都不能统一,怎么保证其他任务能完成?”
2012年5月,李智远来到眉县半年多后,《中国旅游报》记者王晓民在眉县县委大院、管委会、集团公司和旅游局看到,尽管5月天气很热,但办公室工作人员均西装革履。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曾发文要求办公室夏季空调不得低于26℃,有领导提出“在办公室不要穿西装,穿衬衫和T恤就可以了”。
“李书记心很细”
2014年12月,李智远被任命为韩城市市长,这使得韩城对干部作风的整顿比眉县来得晚一些。直到今年,所有公务员才被要求穿西装,戴党徽。
如今,公务员成了韩城大街上最好辨识的群体——统一的深蓝色西服、白色衬衣,红色党徽,黑色皮鞋。
过去只有“省领导来考察时,才穿上西装”,现在“不穿西装,就不许上班、开会”。
一次全市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的两位市领导就被李智远当众批评,“连主席台上的一些领导都没有打领带”。
一位曾接触过李智远的公务员和南方周末记者说,当时李智远来他们单位,有人提醒“李书记心很细,你们要注意细节,另外书记有可能不会从正门进来”。
果不其然,他们正在正门等待迎接李智远时,发现李从后面走了进来。在他们单位转了一圈后,最后李智远在办公室暖气片前停了下来,用手一摸,没有灰。这位公务员长出一口气,“幸亏我提前擦了一遍”。
李智远对细节的要求,还体现在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
2016年1月27日,李智远被任命为韩城市委书记后第七天。在点评某位领导发言时,话题一转,让市委办为参会百余名领导干部现场购买笔记本,并现场发放,提出“每个季度查阅领导干部的学习情况”。一位公务员感叹,“用的是学校那一套”——李智远教师出身,毕业于宝鸡市一所师专。
韩城让党员们学习党章的方式也很特别,叫“手抄党章一百天”,每个党员每天手抄150个字的党章,定期上交检查。
活动开始于今年3月,从那时起每天回家后,正科级干部郭利民就会猫在书桌前抄党章,“组织部门还发了专用的笔记本”。
与此同时,政府机关从去年开始,室内全面禁烟,只能在吸烟区吸烟,“办公室连烟灰缸都没有”。
事实上,很少人会为抽烟跑一趟吸烟区,因为纪委和报社记者随时可能暗访查岗,缺岗会被通报批评,情况严重还要停职去县里培训一个月。
老烟枪郭利民放弃了,办公室里原来放烟灰缸的地方,被放上了两盆绿植,这也是“市里的统一要求”,也会有人专门过来督查。
最让公务员们难适应的还是作息时间的改变,郭利民年轻时都没怎么加过班,眼看着要退休了,加班却成了家常便饭。
一位公安局民警也发现,“自从李智远到了韩城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孩子放学”。以前下午四点一过,有的去接娃,有人去买菜,办公室里走得差不多了,现在是“711”,“7点上班,11点下班”。
郭鹏在陕西省电子政务办工作,最近一年听他在韩城工作的弟弟说,“以前上班时间,街上麻将馆里常有干部打麻将”,之所以打得坦然,“往里面一瞅,他领导也在”。一些活泛的人也抽空去干私活赚钱了,“老实在单位上班,在大家眼里都有些傻”。现在哪怕迟到一点,都觉得“耳根发烧”。
这一切都源自李智远神出鬼没的检查。他刚到韩城时,不打招呼在政府门口抓了几十个迟到的干部,“这一招很管用”。
对开会迟到,李智远坚持零容忍。正科级退休干部任宪勇就在一次市级会议上,遇到过两位镇委书记开会迟到了,被李智远呵斥“出去”,最后在会议室门口站着开会。
在当地公务员描述中,李智远是个“工作机器”,有超乎常人的精力。“别人开一个会就累得不行”,他一晚上开两三个会,每个会都能脱稿讲一两小时,“几乎都是他在教别人怎么做”。
从韩城去西安有三个小时车程。李智远去西安时,会带上几个需要汇报工作的局长,让他们带上司机和车,在他车上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就下车坐自己的车回去,换另一个局长上来。
一个煤炭单位的副职干部,曾在晚上11点接到李智远的电话,让他去汇报工作。据党小利了解,李智远晚上会把白天的工作顺一顺,如果想到什么问题,马上通知相关负责人来开会,一把手们一般24小时待命。
“他的思想太超前了”,甚至有人怀疑他在“北京有人”,韩城今年拿下了一些国家试点,一些东西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韩城已在着手申报了。
对待下属,李智远也有另外一面。一些干部家有红白喜事,即使没被邀请,李智远知道后,也会包上一个两三百左右的红包,让人代为随礼。
“大干没风险,小干风险大”
“大干没风险,小干风险大;早干没风险,晚干风险大;快干没风险,慢干风险大”,这句话是李智远的名言,也基本上代表了他的做事方式。
在接受《陕西日报》的采访中,他曾解释,“大干可以在更大范围整合生产要素,形成新的生产链和新的业态,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效益,收到1+1大于2的效果;小干则会破坏生产要素的内生功能,1+1还可能小于1”,“早干与晚干,现在上级干工作靠典型推动、榜样示范,早干、别人还没干的时候你来干,就可以成为典型,上级部门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等典型经验推开了,你只有自己掏钱去干了。”“快干与慢干,国家出台的每项政策都有一定的期限,只有动作快才能抓住期限内的最佳机遇。”
在支持李智远的声音中,典型说法是“过去干部不干事,李智远干了很多实事”。
李智远来了后,当地卫生环境变化“立竿见影”。无论是在眉县还是韩城,他上任后首先召开环境综合整治动员大会。城市街道、村组被划分到各个机关事业单位,由单位一把手负责包抓地区的卫生整治。每周五下午,公务员全部上街打扫包干街道和村镇。
开了8年出租车的郑铁钢感叹说,韩城这一年变化“翻天覆地”。
韩城还开启了“以克论净深度保洁”模式——随机量取一平米的道路面积,收集上面的浮尘,重量不能超过10克。为抑制扬尘,这个干旱缺水的城市将洒水车作业频次从每天两回增加到每天二十回,每隔一小时,街上就传来洒水车的音乐。
李智远式的“大干快上”,还体现在城市规模扩张上。李智远到任眉县前,眉县最高建筑只有18层,三年后李智远离开时,县城主干道两边超过20层的高楼随处可见。党小利说,眉县“城区面积整整扩大了一倍”。
在眉县,李智远规划了多个工业园区,简称“四区五园六基地”,其中仅滨河文化产业新区面积就超过了整个眉县老县城的面积总和。
当时眉县全民招商,连县文化局也安排了一亿多招商引资任务。全县干部分5个小组。全县8个镇和18个大部门也成立招商分局或招商办,围绕太白山国家级旅游产业新区、中国陕西国家级猕猴桃基地等组建了9支常年专业招商小分队。
到韩城后,李智远依然重复“大干快上”的路线。2015年1月,刚任职韩城市市长的他,提出在韩城实行“三年千亿振兴计划”,力争工业总产值年均增长15%左右,三年突破1200亿元。
副处级退休干部王安民当时第一反应是“吹牛”。他在韩城工作近30年,经历9任书记,印象中韩城招商引资来的项目,“五个手指就能数过来”。
目前韩城也在全民招商,实行“百支队伍千名干部进万家企业”,所有机关单位一把手都有招商引资和招揽游客的任务指标。30支招商小分队正在奔赴各地。
韩城人之前没干过“组成小分队外出招商”,参与招商的一位当地媒体人很怀疑,“这样盲目走出去招商会不会是劳民伤财?”李智远平息了人们的疑虑。他说,走出去招商,如果招不到商,也可以推广一下韩城旅游,招回来游客,就算连游客也招不到,那就解放解放思想。
李智远早年在深圳挂过职,后来又读过一年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的“市长班”。在他讲话中,“解放思想”一直是一个高频词。
韩城近一年的变化,给了王安民不少信心。他认为李智远在进行“韩城历史上第三次思想解放运动”。不过他也庆幸自己退休了,因为按现在的做法,他很可能“跟不上”。
跟不上的不仅是王安民。在李智远离开后的眉县,昔日的步伐难以持续。2012年李智远在任时,眉县固定资产投资增长68.8%,随着李智远调往韩城,眉县扩张迅速降温。现在县城随处可见“空楼架”,被蓝色铁皮包着,显得十分荒凉,房地产危机戳破了膨胀的气球。
眉县政府网新闻2015年后,几乎再未出现过“四区五园六基地”的词语,原本热火朝天的“四区五园六基地”办公室也低调解散。党小利说,“李智远走后,晚上不开会了”。
2014年12月18日,韩城市龙门镇考察团去眉县考察学习城乡环境综合整治工作,“学弟们”向“学长们”学习取经现场,龙门镇考察团干部个个西装革履,而眉县方面负责接待的人已脱下了西装。
(应受访者要求,党小利、郭利民、王安民皆为化名)